【素钗】今天今天星闪闪 (1 / 4)

        见山不是青山,见水也非绿水,留下的只有永垂不朽的黄。这黄骇人心惊,这黄吞人碎骨,这黄遮天蔽日。素还真朝二重林望去,树林挺拔健壮,树林郁郁葱葱,矗立在风尘咆哮的黄土高坡,如同一柄抹油上漆的钢刀。回回村依山傍山,坐落在二重林旁,朴实的农民用双手在贫瘠的土地上开垦了一环肥沃,小麦摇曳玉米香甜,沙尘难侵。素还真背着包袱慢慢走上高坡,近了,近了,嗅到村里牛羊的粪臭,闻到炊房飘出的米面清香。他看见村头耸立的老树,风吹雨打历经风霜,早已被虫豸啃咬白蚁分巢,徒留坑洼树身,裸露一片苍白木色。谈无欲站在村口,一身棕色棉麻短衫,目光似一回浅湾。他说:素还真,你老了。

        他自己是从内部腐烂的,犹如一颗迟暮的石榴,剥开就是一条红血灌溉的江河,而后再蔓延出表里。当雪色染上发梢、当斑驳爬上眼角、当记忆攀上墙角,狱中的时光浮长浮短,变得静谧。尘埃落定,年岁耄耋。他是从这个时候衰老的。他时常坐在铁窗旁,白昼艳阳高照,照不进一方水泥砌成天地;夜晚明星闪耀,月色流不进窄小冰冷床榻。傍晚七点半,是牢犯的放风时间,狱卒让他们排成方阵七排七列,每人神色严肃站姿笔挺,稍息立正稍息立正。于是喇叭扯着铜锣破嗓,哼出壮烈腔调,狱卒双臂一挥,如大鹏展翅,怒吼一声:起——

        他就合着人群唱,实际上自己的音调已淹没在众声磊磊中: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河西山冈万丈高,河东河北高粱熟了。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端起了土枪洋枪,挥动着大刀长矛,保卫家乡!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

        他对谈无欲说,带我回家看看。谈无欲迟疑了一下,道,已经没有了,都给推了。素还真闭上眼都能看见那间泥砖筑造的土屋,茅草房顶暗黄墙壁,门头坠着几串红红的干辣椒,贴了一张墨写的红纸倒福。那是他送给叶小钗的第一件礼物。屋外的木栏圈出一块空地,他养了五只羊七只鸡,正午的时候金少一带着它们跑上山坡撒欢。屋后是大片的玉米地,玉米秆比人高,晚风轻拂,它们就如同活了般扭动,像秦淮河的舞女,发出沙沙的笑声。他又问,叶小钗去哪了?

        谈无欲说,自从你被捕后,他就消失了。素还真说,他是工农阶级出身,不会被抓的。

        谈无欲说,所以说他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哪了。

        一九六零年素还真从北京师范毕业,作为建国后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他怀着满腔热血投身进政府组织的新中国扫盲运动。当他第一次来到大山中的回回村,他好像看到了理想的模样,如同主席站在天安门上向他招手,光明洒落一身。八十里牛车颠簸的疲倦一扫而空,他紧紧攥着肩上的布包,里面是母亲给他织的布衣和一双京花牌布鞋,还有一只口琴。后来他把这只口琴送给了叶小钗。村长抓住他的手,脸颊折起的褶子热情似火,他说,素老师,素老师,可盼着您来啦!咱们村在深山老林,总怕干部们会忘了咱乡亲,这下好了,村里的孩儿都有书读了……他说,怎么会,总理那是时时把我们人民群众挂在心上,必须相应国家号召,必须完成全面扫盲,必须让每一个人都接受知识教育。素还真抬头,屋内一角坐了一个男人,皮肤黝黑面色沉着,发丝掺着银白,但看去年岁与他相仿,静静地看着他。村长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眯着眼笑道,这是叶小钗,村里就数他朴实、干活勤快!素老师,您以后就住他家里,这是大家商量好的。叶小钗站起来,朝他伸出手,离近了,他闻到他身上的羊骚味和浓浓麦香。素还真握住那只手,那是一只农民的手,粗糙又皴裂,和他的白皙细腻的掌心完全不同,散发着近乎可视的温暖。叶小钗同他握了手,左手指了指嘴唇,摇了摇头。村长说,他是个哑子,女人在打地主的时候给枪毙了,他留下一条命,舌头被割了,带着一个十岁的儿子,叫金少一。

        那是一个初冬的夜,烈风呼啸如苍鹰怒嗥,他同叶小钗并肩走在村里,叶小钗把军绿色的大衣脱下来披在他身上,大衣破了絮,余留着一股淡淡陈年腐臭。他裹紧了衣服,偏头问道:你可会识字?叶小钗摇了摇头,笼上一团腼腆的羞惭。素还真说,以后你来听我讲课吧。他往里衣口袋摸了摸,摸出他的国光牌口琴,用袖口擦了擦孔位,放到嘴边。云粥煮的烂糊,漏出一缕皎皎月光,众星浮游而出,捂着嘴偷笑。万物听他在夜色中吹奏,乐声宏亮如涛声拍岸:北京有个金太阳,金太阳,照得大地亮堂堂,亮堂堂!北京有个金太阳,金太阳,照得大地亮堂堂,亮堂堂!北京有个金太阳,金太阳,照得大地亮堂堂,亮堂堂……

        他跟着叶小钗进了院,大门光秃秃的,像一头掉了毛的野兽。他说,这里该贴个福的,顶好。叶小钗回头看他,目光里含着困惑,他用手比划了一下,道,城里的人顶讲究,一年四季贴着,非要找大家笔画。我回头给你写一个。叶小钗笑了笑,推开门,暖风拂面,烧得他浑身发烫。屋内一方土炕,卧着百鸟朝凤的铺盖,两床棉被卷在一起。炕边的灶台放着铁制的烧水壶,热浪汩汩。桌边趴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孩,身着猪肝色毛衣。叶小钗把他从椅子上抱起来,脸贴着他的额头,粗大的双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金少一睁开眼,眼底湖光粼粼,嘟囔了一句,爹爹。叶小钗嗯了一声,把他托到炕上,又替他脱了鞋,掖好被角。金少一看了素还真一眼,别过头去,说,素老师好。

        那晚他久久未能入睡,许是窗外寒风猛烈撞击,许是土炕烧得四肢如火,许是身旁叶小钗的呼吸若有似无。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拉扯,四房蠢蠢欲动,躯体软烂煮透。毛主席说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他的未来也乘云驾雾,飞往遥远的金色东方。人民教师,他是人民教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具讲台一手教案,种下一片蓊郁的苍林。素还真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乘着拖车回到北京,站在所有受表彰帮扶扫盲的青年教师中,仰望着天安门前悠扬升起的五星红旗,一块红布飘啊荡啊,那样美丽。直到主席缓慢地念出的名字,音响惊天动地,耳畔振聋发聩,他昂首挺立,胸前别上一颗镫亮的勋章,他的逸想,他的荣光。然而梦的铐镣愈来愈沉,锁得紧密将他捆挟,他倏然从梦中醒来,天光大亮,一抹绚丽橙黄从东边缓缓升起,喉眼如同被人掐得死紧,余下一潭干涸的绿洲。叶小钗穿着黑色的袄子,跪坐在炕边,拿搪瓷杯接了一杯热水递给他,垂下的睫毛像一只扑楞翅膀的蝶。他一口气喝完,将杯子放在炕上,犹豫了一下,问,我昨天晚上说什么了吗?

        叶小钗看着他,摇了摇头。他探过身子来拿杯子,素还真又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羊骚味和玉米香,恍惚置身黄沙肆虐的高原山脊。他将棉被卷在一旁下了炕,裹上叶小钗前夜披在他身上的大衣,说,我该去给孩子们上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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