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钗】母亲的土地

        千禧年即将到来的时候,我突然开始相信一些莫须有的东西:相信爱情,相信希望,相信努力就会成功,相信未来会有句点,相信明天终会美好。这种突如其来的激情打得我头晕目眩找不着东南西北,仿佛有只无形的大手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推着我的后背前行。二十一世纪到来的前一天我遇见了一个女孩,她染着粉红色的头发化着夸张的妆容,睫毛浓密得像扇子分不清哪一部分才是眼球,零下五度穿着低胸吊带裙双颊艳红,如同一颗行走的火球从我身旁经过。我登时感到天崩地裂火山爆发,她是绵延不断流淌的岩浆将我吞噬殆尽,迸溅的欲望建造恶堕之城,而我紧贴小腹勃起的下体抬头变成硬邦邦的盐柱。她露出甜美神秘的微笑,令我情不自禁跪地向她求婚。嫁给他!嫁给他!嫁给他!新年钟声敲响所有人发出尖声欢呼,此时此刻地球上正在上演无数与我相似的戏码,喜闻乐见且乐此不疲,人们总是坚信理智能够战胜激素,誓言代表爱情。我们如愿走进婚姻殿堂可究竟如了谁的愿我们不得而知。爱情伟大的袭击下我们无力抵抗兵败如山倒,倒入柔软的鸭毛被褥如同搁浅的鲸鱼渴水般疯狂做爱。整个漫长且寒冻的败冬我与她在床榻上度过,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眠外我们的身体水乳交融密不可分。年轻的身体燃烧着岁月的纵容,不知疲倦,不知节制,器官肿胀。元宵过后我们下定决心结束这种荒谬的生活,走到镜子前被里面的光景吓一大跳,两人如枯枝败叶,骨头分明,疲乏的阴茎好似一节腐烂的藤条。她张开嘴说了些什么,随后咯咯地笑起来。

        我倏然想起了我的父亲,他是土地的儿子而我又是谁的儿子。他是一段黄沙漫天的记忆,黄土高原,陡崖峭壁,没有一毫一厘植被,我天生就是色盲,无法分辨碧绿翠绿青绿任何绿。从未见过澄澈的天,低垂的际宇与地平线接壤在一起呈现窝囊的灰白。他种了一辈子的地可没有一块黄土的表皮隶属于他,在这块苦难而贫瘠的土地上我的父亲孕育了小麦花生和木棉,风吹过他纤长秀丽的白发,像撩起沉甸甸的麦穗,谷香四溢,米粒飞溅。弯斜的夕阳横在他笔直的脖颈中央,他扭过头安静地俯视着我,霎时我喉管堵塞,音声烟消云散。偶尔有人请他杀猪,方圆百里唯他的屠刀又快又亮,寒光闪烁颅脑远走他乡,朱红遍地,无头牲畜踢踏四条肥腿翩翩起舞,此时肉质紧绷鲜嫩弹牙,肌肉纤维生猛跃动,拈起蒜泥姜丝一并放入嘴巴大快朵颐,唇齿留香。叶小钗从不参与瓜分尸体的飨宴,作为居功至伟的屠夫他理所应当获得一块肥润多汁的猪梅花。当他端着热气腾腾的肉猪尸块走过漫长的午后、高悬的烈日炙烤他裸露的每一寸肌肤时,金少爷正在闷热的土屋中昏昏欲睡。透过泥砖浇砌的方窗他看见男人健瘦黝黑的上半身,西北风雕刻出结实分明的肌肉线条,新鲜汗液沿着皮肤沟壑缓缓滑落,渗进他褪色发白的红色腰带。他喉头滚动感到从天而降的干渴,这或许与占据半个秋季的沙尘暴有关又或许没有。盘旋的怠倦不翼而飞,他用水瓢舀进浑浊的缸一饮而尽,余光中叶小钗将猪肉甩在案板上手起刀落尸横遍野,汗水仍顺着他脊椎的凹陷肆意流淌,原来整个秋天的降水都下到叶小钗身体里了。还好舌燥暂且抑制。灶台前旺火熊熊,男人左手木勺右手铁铲如执刀剑,风云架势过后呈上一盘乌黑肉条,木炭味浓烈。金少爷咀嚼两下险些呕吐,放声骂道:你要是尝不出味,就别揽这瓷器活!叶小钗神色微僵,将炭黑猪肉端在自己面前,配米饭默默吃下。

        金少爷如食陈皮话梅,口腔酸酸涩涩,好不是滋味。记忆中分明不是如此拙劣的气味,嗅觉依稀留恋女人身上江南烟雨的柳香,尽管她身着破絮旧袄头扎土黄布巾,忙碌在一方窄小灶间,她玉葱精致的十指施术神奇的南方魔法,变出一盘又一盘珍馐佳肴,恍若身处烟波西湖柔情风光。她是我此生见过最优雅的女人。在每一个被紫外线宠幸的溽热下午,她放一张竹椅在土屋门口,抱着尚且年幼的金少爷眯眼端坐,纤柔的指尖在他胖乎乎的胳膊上比划,西湖从前有座断桥,一个叫许仙的书生就在这里遇见了叫白素贞的蛇妖,孽缘啊孽缘。金少爷挥舞幼拳击打空气中飘浮的尘屑,孩童眼中的世界是张牙舞爪的洪水猛兽,危机四伏。母亲亲吻我的额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说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你父亲的,七八月的光景,烈阳晃得人目好眩。我趴在栏杆上头晕脑胀,你父亲拍了拍我的肩,我回过头,看见他年轻又英俊的脸,他的眼睛像两颗毫无杂质的玻璃珠,羞赧地颔着头,他递过我遗失的太阳伞,轻声问,小姐,这是您丢的东西吗?萧竹盈捏捏他紧紧攥住的肉拳,嘴角拂过金少爷细嫩的脸蛋,大滴晶莹的液体干涸在她皲裂的唇纹中。我的宝宝怎么哭了呢?宝宝乖,不哭不哭。风沙漫天,整个世界笼罩在腥黄色的雾霾里,他稚嫩的嗅觉感官闻到一丝刺鼻的羊尿味,这是父亲归家的信号。于是他抬起头,不远处的山坡上渐渐出现了一个瘦削的身影,斜阳晖下,叶小钗赤裸的上半身汗液油亮,他挥舞着手中的草鞭,群羊奔腾,千军万马,蓄势待发。他此生唯一的将军啊对他露出淡淡的微笑。

        孽缘啊孽缘。他学着母亲的腔调。无数次,他肆无忌惮地凝视叶小钗的背影,感到时间以近乎可耻的行径在偷窃属于他们的岁月。五岁或者更早以前,父亲的脊背旷阔遮天,好似一座青山,巍峨不可攀,默默而立,他蜷伏在女人的臂弯感到心安无比。天塌不必在意,自有男人挺身而出;地陷无所畏惧,自有男人勇猛前行。几年后,她离开了这片荒芜的土地,没有人为她送行,那个江南女人我的母亲,她的身影消失在暴风雪的深夜,留下遍地芳香与一整个冬季的降雪,仿佛白蛇传说。我的父亲一夜之间苍老,可他的面容仍旧如此年轻。腊月过后,他站在消融的冻河旁清洗长发,雨瀑一样的银丝摊开在冰面上,薄羽落在他颤抖的睫毛上凝结成了细细的霜。金少爷站在他身后怔愣,萧竹盈也是这样弯下腰为他浣衣的。他忍不住出声唤她:母……叶小钗倏然回过头,湿漉漉的发丝粘在他姣好的脸颊两侧,他灰暗的眼眸荡漾一滩死水恶波,指尖因寒冻如同十根火烙,眼睑下方挂着条条水渍。金少爷头也没回地往屋里跑去,他感到剧烈跳动的心脏在挤压他的喉头,必须屏气凝神才可控制嘴巴紧闭不让它离体出走。他双腿间的阴茎胀痛如同一根滚烫铁棍,手淫至后半夜浑身麻软才肯罢休,被褥精汗湿濡,暑夏提前到来。他在叶小钗面前落荒而逃。自此金少爷发现男人的脊背也与融化的河流一样柔软下去,开始流淌、开始潺潺。这水流入他涸旱肆虐的梦境滋润出满园春色,麦浪稻涌间他与叶小钗不知死活地翻覆缠绵,拼命射精直至阴茎剧痛仍不知餍足。好多年好多年以后躺在谁的怀里分不清究竟是你父亲深沉的爱意还是我母亲朦胧的温情。眼一闭又醒来,眼一睁又睡去。披伏在男人肩头的洁白如雪编作一段缰绳,末端捏在他手心,他驰骋在叶小钗身上仿佛骑乘一匹白马,疯狂冲撞不知疲倦。外头又卷起狂乱的沙尘,圈养的牲畜发疯似的嚎叫,无暇顾及无人在意。叶小钗,哦,叶小钗。他在他耳畔喃喃自语,感受到我了吗?

        我们一辈子都生活在一块巨大的盐碱地上,往土壤里浇灌的每一滴水液、喂食的每一粒养分、播撒的每一颗种子都被它饥饿的大嘴吞食入腹。叶小钗拉开门,目之所及除了黄沙只有黄沙,令人绝望的土裂从近处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地平线,无休无止。他将炭化的猪肉丢进沙尘里,很快被看不见的魑魅魍魉分食一干二净。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天色完全昏暗,星子高高在上施舍些微光亮,他才走进来,慢慢地用碎石片在桌上写道:莫出门,今晚有沙暴。

        黑暗中沉默不断升温,气流裹挟各路沙石拍打纸糊的窗,簌簌作响。叶小钗一动不动端坐在木椅之上,犹如一尊完好的蜡像。在几丝胡乱交错的月光中,他看见一缕歹意的白发潮乎乎地黏在他的脖颈侧边,内心瘙痒,无法自控。呼吸徒然变得沉重、变得湿漉,他颤抖地伸出手指,撩开那枚等待已久的发片,在上面落下一个灼热的吻。叶小钗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他随即用力地推开了他。金少爷仿若一头被逼到困境的猛兽,他顺手抓起身旁的搪瓷杯往叶小钗身上砸,发出绝望的嘶吼:还我妈妈!你害死了她!还我妈妈!

        男人静静地伫立在原地,洗得发白的亚麻衫缓缓扩大出不规则的深色水印。他俯视着跪趴在他下半身的金少爷,犹豫了一会儿,伸手笨拙地抚摸着他的后脑。

        你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如果她还在江南,她不会是现在这样的……

        你去死好不好?叶小钗,你替她去死好不好?

        你把她还给我,叶小钗,你把她还给我……

        母亲,我又开始做梦了。他浑浑噩噩地将叶小钗扑在身下,近乎撕咬地啃吻着他胸前的肌肤,你干瘪的乳房已无法滋育任何一片土地,趁盐碱地还没有把我们彻底吃掉的时候逃吧母亲。他咬紧牙关集中意志力才可护住形骸不致魂飞魄散,进入那柔软潮湿的沃土如飞升云梯天堂。梦里那条河封冻住又开始流淌了母亲,似乎千百年后此地真能成为绿洲即使那个时候我们都已灰飞烟灭。叶小钗。他亲吻着男人遍布裂口的双唇。一辈子保卫一方盐碱地,即使你抚养的任何生命都不属于你。羊群属于你吗?它们有属于自己的屠宰场。而你属于谁。我们一起离开故乡吧叶小钗,我们可以前往新的故乡。忘却旧的故乡。简陋的木屋被吹得摇摇晃晃,沙暴即将降临,山谷回荡咆哮,叶小钗猛地将他从身上拽起,一把推向门外。

        黄沙迅速遮掩住他的五感,他在朦胧的视线中看见男人破碎的眼睛。

        新世纪鲜少再有人歌唱土地的颂歌,青年人向往摩登时尚,霓虹灯五光十色持续整个黑暗,夜晚比白天更亮。我再也找不到一个穿越半个黄土高原只为带一块猪梅花肉回家的人。父亲,或许我终于成为你想要我成为的那一种人。我遵循人世的规律遇见一个相爱的女人并与她结婚,不出所料一年后我将迎来属于自己的孩子,然后我会看着他长大并发现他可悲而乏味的生命轨迹与我几乎如出一辙。你永远也不明白碌碌平庸的痛苦。他又梦见他们的故乡了——他们荒芜而干涸的家园,苍苍茫茫、一望无垠的沙漠。这个默默无闻的村落早在多年前的沙尘暴灾害中永远掩埋。当他闭上眼,他总能听见耳边传来河道溯流的潺潺涓涓:那是你父亲我母亲的眼泪,那是你母亲我父亲的汗水,他们共同浇灌着这方土地,滋养了他这条生命许多年。母亲啊,让我再摸摸你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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